给妈妈做完双膝关节置换术后的第四天，正好是爸爸去世两周年的忌日，那一天，拔掉了引流管，妈妈的双膝关节可以弯曲到90度，已经开始下床活动了。术前，她的右腿膝关节强直的就像一根拐杖，几乎是拖着走，上楼时，需要用双手扒住楼梯扶手使劲往上拽，将整条腿斜着抬起来；下楼倒着走。

    那天，哥哥打电话来，说要去给爸爸上坟，我对哥哥说，烧纸钱的时候，一定别忘了告诉爸爸，说妈妈的手术很成功，他的遗愿，我们已经替他完成了。

    术后的那些日子，看见妈妈的腿渐渐地好起来，我不止一次地想：爸爸要是能看到妈妈现在的样子，该会有多么高兴……

    妈妈得的是老年性骨关节炎，早在十年前就一直喊腿疼。我们也曾试过好多种药物与治疗方式，都收效甚微，最终随着年纪的增长，还是变得越来越严重。近几年，即便是坐在那里，腿都疼得厉害。看着她每天都忍着疼，爸爸总是很焦灼，我们劝他给妈妈做关节置换手术，可他们总是听信别人，说这个手术做了之后会疼得更厉害，弄不好还不如以前，怕得不偿失。无论我怎么解释他们就是不信，甚至连亲戚朋友都没有一个人出来支持我。作为女儿，我也不敢勉强，只能一拖再拖，眼巴巴地看着妈妈被止痛药吃坏了胃，再用止痛膏来代替。

    我无法想象妈妈带着疼痛的每一天有多么痛苦，何况是腿，我们活着，随时都要用它。

   妈妈靠着各种止痛药度日，爸爸则是四处打听治疗腿疼的偏方，异想天开地想治好妈妈的腿疾。尽管我和爱人经常站在医学的角度上给他解释，让他不要相信江湖游医那些所谓的偏方，可是不尝试一次，他还是不甘心。

    记得有一次，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一个偏方，说有种叫“死人蔓子”（至今我都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草）的草药，捣烂后局部外敷可以根治腿疼，还说有不少人的腿和我妈的一样，已经完全治愈了。于是，爸爸背着我们，一个人不辞辛苦跑到山上，挖了一大堆回来，用擀面杖捣碎，晚上睡觉前给妈妈敷在了双腿上，还缠上了保鲜膜。虽然烧灼疼痛，但一想到能治好她的腿，妈妈就生生忍了一晚上。可第二天早上起来，解开保鲜膜，两条腿又红又肿，不但没治好，皮肤上还烧起了大片大片的水泡，最后住了院才治好。

   用尽了办法没有效果，妈妈的腿渐渐出现了畸形，双侧膝关节处向外侧弯，形成了典型的“O”型腿。妈妈本来个子就不高，这样一来就变得更矮了。后来爸妈来我家，我找到了我们医院曾经换过关节的两位退休老师，让爸妈看看人家的恢复状况。在亲自交流过之后，爸妈终于信了，并决定安排时间，给妈妈做膝关节置换手术。可后来，由于他总是生病，这件事又被搁置了下来，最终成了遗愿。

    过完年，我和爱人将妈妈接到我这里，准备给她做手术。决定手术前，我只得到了爱人以及大哥两位人亲人的支持，其他亲人虽然没有明着反对，但还是劝我要慎重考虑，万一手术失败给妈妈落下残疾，带给她的就不只是身体上的痛苦。可我已下定决心，没有动摇，因为我身边就有不少成功的病例，我侥幸地认为自己的运气不会那么差。

   记得爸爸去世后，趁着舅舅与二爸都在，我当着全家的面提出要给妈妈做关节置换，二爸当时半开玩笑地劝我，说万一把我妈治成了残疾，我就成了千古罪人。我笑答，万一妈妈真的残疾了，就由我一个人来赡养好了。尽管嘴硬，其实心我心里明白，这并不仅仅是谁来赡养的问题，那时候，我思想上多少还是有些顾虑。

   作为爸妈最小的女儿，我在家里并没有决策权。但这一次，有了老大的支持，还有我的爱人，他一直都是我坚强的后盾，我底气十足地告诉亲人们，万一妈妈术后真的残疾了，以后就留在我这里，由我负责，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。

   四月底，疫情刚得到控制，我带着妈妈就住进了骨科。我满怀憧憬地对妈妈说，等她以后腿不疼了，我就可以带着她到处去旅游；等她手术后弯曲的腿变直了，个子也会变高，穿衣服就更好看了。

    可住院的第一天，妈妈住的那间病房里，有一位外伤导致腿部骨折的老阿姨，可能是由于伤口感染，每次医生来换药时，她就大呼小叫，疼得不让医生碰。那叫声惨烈，听得让人毛骨悚然。我吓得赶紧将妈妈带出病房在楼道上溜达，心里却开始打鼓，万一妈妈术后也疼得也这么厉害该怎么办？如此痛苦，妈妈已经77岁，怎么能承受得了！我的心变得忐忑不安起来，甚至想到了放弃。可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，一旦放弃，就意味着妈妈的后半生要在疼痛中度过。于是，我开始宽慰自己，妈妈不会这样，手术一定会成功的。

    哥哥在外地，赶来时已是手术的前一天晚上了，我已经在各种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。签字的时候，我才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压力与责任。

   那天，我忽然才意识到，长这么大，我还从来没有为这个家担当过什么。

    不过我心里一直有一个信念，相信苍天不负有心人。退一万步想，万一术后活动不太理想，那么至少也要比现在好。妈妈每天都要吃大量的止疼药，老喊胃疼，还吃着胃药，手术前，我曾几次梦见她得了胃癌。我想，只要能为妈妈减轻点痛苦就值了。妈妈辛苦了一辈子，如果每天还要忍受身体上的各种疼痛，作为医生，明知道有手术的机会却不给她做，假如有一天她不在了，我一定会后悔，会自责的。

    术前，我为妈妈请好了保姆，我想，如果妈妈术后真的走不了路，那么我一定要兑现自己的承诺，把她照顾得好好的，让她在我身边安度晚年。

    五月一日清晨，妈妈由一辆平车推去门诊楼上的那个手术室。一路上，妈妈躺在平车上，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单，成了真正的病人。我忽然有些后悔得想哭，怎么好好的，就一下子将妈妈弄成了个重病人！

     我在心里默默地为她祈祷。

    从进手术室开始算起，妈妈的手术历时共两个多小时。等在手术室外的我，看到妈妈被推出手术室的那一刻，脸上竟然带着淡淡的微笑。我急忙跑过去，问她疼不疼，她说不疼，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，并且很愉快。

    那一刻，我好像听见自己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落地的声音。

    在我的记忆中，除了腿疾，妈妈的身体一直很好，手术尚属于第一次。我知道妈妈是个很坚强的人，一点的疼，她能忍。因为她这一生吃过好多苦，年轻的时候，没日没夜地在山上劳动、缺衣少食、被人歧视，这点皮肉之苦对她来说还能算得了什么呢！

    由于采取的是腰麻，下手术后人非常清醒，手术区麻药还没有完全散去，感觉不到疼痛，尽管输了800cc的血，但她的精神状态却非常得好，跟我们有说有笑。讲起手术，她说医生好像用榔头砸她的腿，只听见哐当哐当地响，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。插着尿管，不用起来上厕所，晚上一夜安睡。我最担心的术后第一天，就这么异常顺利地度过了。

    我也是医生，当然知道手术创伤后的前三天反应最重，三天以后逐渐消肿开始恢复。按医生的要求，妈妈第三天开始下床活动，她穿着病号服，带着引流管，第一次下床时有些困难，我们将她慢慢扶下床，用助行器辅助让她在床边站上一小会儿就可以了。可妈妈却表现得很坚强，她扶着助行器，两条腿交替屈伸，做着简单的活动。

    那几日，我和姐姐给她洗脚，帮她刷牙、洗脸、喂饭，带她上厕所。妈妈从没有享受过我们如此体贴的照顾，有时候还表现得很不好意思。

     第一次，在妈妈面前，我才觉得自己是个大人，想着我们小时候，妈妈应该就是这样照顾我们，将我们抚养长大的。

    术后第五天早上，我和姐姐让妈妈躺在床边上给她洗了个头，把她收拾得干干净净。妈妈的皮肤一直很白，白得让我好生羡慕，而在这一点上，我却像了爸爸，也因此，对她没有将优点遗传给我，耿耿于怀了好多年。妈妈穿病号服的样子很好看，来到走廊上，我惊讶地发现她双腿笔直，真的像长高了一截，人看起来一下子也年轻了不少。看到妈妈如此好的状态，我很激动，让她在楼道上走了一小段，姐姐在身边像护着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一样保护着她，生怕她跌倒，我赶紧跑在前面给她拍了一段视频，发在我们的欢乐大家庭，给关心着妈妈的所有亲人们报了平安。

    从术后第二天开始，护士就给妈妈用CPM机每天做两次膝关节屈伸训练，第五天时，妈妈的双腿已经弯曲到了110度。我担心妈妈强忍着疼，有些心疼，劝她不要太勉强，慢慢来，疼了就放小一点，可妈妈却记得我术前给她讲过的话，默默地坚持着。

    术前，为了打消她对手术的顾虑，我对妈妈讲，那些手术不成功的病例，几乎都是由于无法忍受术后的疼痛而不坚持锻炼的结果。并笑着对妈妈说：您的手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，因为您肯定不想让我成为千古罪人对吧？妈妈坚定地点头答应。

    妈妈恢复得出乎预料的快，第五天就可以自己上厕所，所有的液体都已经停了，除了一天两次的CPM机治疗之外，再没有别的治疗，所以，她就提出想出院。

    第六天早上，我说想回家可以，但我家住五楼，没有电梯，上楼需要找人抬才行。妈妈说她觉得自己可以，我不信，带她去楼梯上让她试着走上一两个台阶我看看。当然，姐姐一直在旁边保护着。结果，她竟然上下走了整整一层，原来强直的右腿基本上能自如活动。

    我和姐姐，我们的惊喜，难以言表！

    术后第七天早上，我们给妈妈换下了病号服，她穿戴整齐，笑容满面地坐在床边上，全然看不出是一个刚刚经历过大手术的老人。

   妈妈出院了，我们准备了轮椅和几个年轻小伙儿。我对妈妈说：您年轻的时候没有坐过轿子，今天就让您坐一回怎么样？妈妈笑得直不起腰，说不用，她可以自己走上去。我用轮椅推她到楼下，她从轮椅上站起来，坚持要自己先试试，不行了再抬。最后，竟然直接上了五楼，准备好的“轿子”没有派上用场。

    妈妈给了我太多的惊喜，感动、感激，在我的心中一波一波，波涛汹涌。我用手机记录下她住院期间的点点滴滴，回家后做成了一个小短片，配上了焦靖峰演唱的那首歌曲：《妈妈》，留作纪念。

    时隔四个多月，如今妈妈的腿已经完全康复，前一阵她打电话告诉我，说为了锻炼，她坐电梯上到18层，然后又从楼梯上走下来。我惊讶地合不拢嘴！赶紧阻止，嗔怪道：腿不疼能走了就行了，难道你还想参加奥运会不成！我那傻妈妈，我不由地为她担心。前几天回家看她，她还专门给我表演了一次下楼梯，不用扶楼梯扶手，步履轻松自如。

    今天休息，打开那段视频，看着妈妈坚强的身影，又是一阵感动，看着看着，不觉已泪流满面……

    我在想，妈妈做了这么大的手术，没有喊过一声疼，不是她没有感觉神经，她坚强的背后，一定是不想让我背负那个罪名吧。

附一段歌词：

《妈妈》

给了我生命

又给我一个家

十月一声啼

再到第一次叫妈

让你欢笑过

也让你操心着

一生不言苦

只把爱全给我

抚育我长大

又目送我远走了

每次离别后

你总转身泪落下

天气渐凉了

儿小心别着凉

这是千万次

远方传来的牵挂

妈妈

你是儿行千里眼中的泪花

你的双手

岁月又留下了几道疤

妈妈

你操碎儿女的心可否歇歇了

你是这世上

最苦，也最美的人啊

……